“得遇诸君/生之所幸”

【贺红】——与君成说

  
他常常坐在阳台。
  
不看报纸也不说话,喜欢依着藤椅眯眼望着天,管它是蓝的发白,或是灰的发黑。
  
他的听力不好,反应也渐渐迟钝,楼下小孩嬉戏打闹的声儿,难听得很,他对此毫无反应。偶尔低头看我一眼,复又抬头看天,一言不发。
  
越来越迟暮,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迈向落寞,可在那不明亮的眼里,我仍看见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期待。
  
 
他喊我莫思。
  
他总说,思思来吃饭,思思来喝水,思思过来陪我聊聊天。
  
起初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,就我而言,这是一份我扛不起的大担子。
  
所以我鲜少主动去亲近他,更多时候,我都坐在他身旁,听他讲话,静静瞌上眼,随时间消逝进入梦乡。
   
梦里我总爱粘他,会围着他打转,叽叽喳喳的同他聊天,不厌其烦的叫他,“贺先生。”
  
我想,也不是很讨厌他。
    
如果可以,陪着他一百年我也是愿意的。
  
   
贺先生单名一个“天”字。
  
我对他所知甚少,连名字年纪都是在邻里聊天里得知。
  
而他今年已经七十岁了。
   
听人家说,贺先生年轻的时候,是绝对的好看,黑头发黑眼睛,气场有十个我那么高,虽然我从未见过那副模样,但是盯着他已经发白到尾尖儿的头发,我朦胧隐约还是能想象出他活力昭昭的样子。
  
在我稍大一点,已经开始记忆时,常见他翻着一本旧相簿,边角都被磨的发白,封面的色儿都掉得斑斑落落。
   
偶尔我会凑过去看一眼,一张张彩色的照片里,贺先生的微笑和严肃都伴随着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子,从他们少年到中年,几乎层层概括。
   
在见一这个老不正经的叙述中,我知道了那个少年叫莫关山,更多时候贺先生跟他的朋友们会叫那个人——红毛。
  
第一次我觉得很搞怪,久而久之从他们的谈话里品出了一种特别,我想了一个下午,那大概就像是一种沉淀在时光里的味道。
  
抿于唇齿,旋于舌尖,脱口而出都酝酿了三分春左,一般人,说不出来。
 
他又喃喃自语,“莫思,你没见过我爱人,真是太遗憾了。”
   
我总觉得他今天眉角比以往更加霜白。
  
安安静静走过去,在他身边坐着,一次复一次的听他诉说他与莫关山的故事。
   
他有阿兹海默症,常常忘记不少人和事,却对于莫关山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   
  
“他呀,是个特别倔强的人。”
    
  
贺先生每每说起这个人,脸上总会涌出笑意,一边说一边望着远方,眼里总带我说不清看不懂的温柔。
 
久了,颇让人沉溺。
   
 
“我第一次见他,是在中学的时候。”
  
 
他摸着我的脑袋,语气轻柔的过分,“那时候他身后一帮小混混,看着霸气的很。”
  
他们的意外相识源于见一,闹出点血之后,自此就再也没分开。
  
莫关山是讨厌贺先生的,年轻的贺先生是十里八校有名的帅气,家底丰厚,作弄起人来从来不知道手软。
  
  
他揪住了对方的领子,“走,给我做饭。”
  
像这种直达杠的命令胁迫已经不是第一次,每次做起来都理直气壮。
  
“妈的,你松手!”
  
莫关山的挣扎毫无意义,总会被贺先生一脸笑意,带着黑气的往家拖。
  
……
   
“吃吧,吃死你!”
  
看着餐桌一众丰盛的饭,贺先生拿起汤匙,小心的舀了一勺,尝一口,有些烫,有些香。
 
他点头,“好喝。”
  
红毛翻了个白眼,拉开椅子,翘着二郎腿坐在了贺先生对面,“废话,给钱。”
  
看着对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,挑了眉头,“吃饭,吃完给。”
  
“我不饿。”
  
“不饿就不给。”
  
“……操。”咬牙切齿的往嘴里塞,一顿饭吃的乒乒乓乓。
  
临走时,红毛拿着几张百元大钞,仍甩了贺先生一个中指。
  
  
“我一直觉得他小孩心性,捉弄起来很好玩,可从来都没想明白,我比他还幼稚。”
  
 
贺先生第一次知道这个人名字的时候,心里就起了坏心思,当下就去拐人。
  
“给你起个英文名。”

“Don't close mountain.”
 
然后他收获了莫关山一个“滚……”
  
我觉得,贺先生年轻时的情商真不如隔壁家的泰迪。
   
 
瞧他现在这副样子是瞧不出来的,他嘴角挂着丝笑意,眼睛轻微眯着,他对莫关山的那份高傲或许早磨灭在了浩长时光里。
     
在久久之后转为一声淡淡的叹息后,似乎在后悔什么,只是如今忆来,梁梦已非昨。
  
 
“然后我把他气哭了。”
  
 
贺先生乘人之危不备强行吻了莫关山,他承认自己是报复,还压着人不让自个挨揍。
   
白色的衬衫有点滑下肩膀,连背影都在抖,贺先生头回觉得自己犯了大错,“你就那么讨厌我吗……”
  
“……是。”疾雨新衰似得眉目都湿透,眸子里曾经的光辉一点接着一点暗淡,一层轻薄的灰色笼上去。
  
 
“说真的,他哭的时候,我被吓着了。”
  
 
那天晚上,贺先生想赔罪,于是在自家楼下小超市买了本《烹饪大全》,他下意识里觉得莫关山该是喜欢土豆炖牛肉的。
  
他捯饬了半天,极认真的按照书上的说明,一点一勺的撒盐。
  
刚戳破了汤面上冒出来的可疑泡泡,见一的电话就打了进来。
  
听着那叽叽喳喳的声一个小时,最后总算说的明白。
  
扯了耳机没了做饭的心思,汤勺一扔,溅出来的褐色汤汁落几片在瓷台上。
  
透过窗,遥望着那片无限的黑夜,几颗孤零零的星辰,仿佛拼尽全力挣扎着,才勉强释放出那点微不足道的光芒。
  
似风中残烛,一个不小心随时就会永远地湮没在无尽的黑暗里。

像那个人,明明嘴巴那么软,犟起比谁都硬。
 
  
更糟糕的状况是贺先生没有预想到的,蛇立干得事太缺,他的手砸在墙面上,对这个名字一瞬间恨得咬牙切齿。
 
他一点点走近让他直冒火气的那群人,对着蛇立撂下狠话。无法自控,不知不觉已经对莫关山存了保护的心思。
  
    
他跨着步子,在走廊一把拽住了正往办公室挪脚尖儿的莫关山,他跑的太急,一下停下来就半偻着身子,大喘着气,几秒后抬起眼,那双丹红的眼里血丝浓浓,睫毛都挂着湿气,眼眶困住的是难受还是不甘,贺先生不清楚,只是看了那模样,一就颗心砰砰直跳,慌慌张张丢了一半。
  
不知所措松开莫关山手腕,他的唇开了又合,最终咬牙切齿道下这样一句话。
   
“给我呆着,哪都不许去!”
  
也许贺先生的表情太吓人,莫关山始终只是红着眼睛愣愣的看着他,没有理会走廊上一帮人诧异的眼神,他对几个往这边看的女生,放揉了调子,“看住他,拜托了。”
  
  
暗巷里传来肉体碰撞的闷击声。
   
贺先生还是遵循着本能揍了蛇立,那一拳力道十足毫不留情。
  
他动了动略发麻的手指,指节一弯,下一拳就打上了另一个人的脸。
   
听见身后疼痛的喊叫声,他回头,看见一个蛇立的跟班慢慢倒下,莫关山的背着光,眼里仍有被泪水浸过的浊醪。
  
冷雨混着风辗转,一股不与言说的情绪从贺先生心底冒出来,“你怎么这么不听话……”
   
嘴里碎了口血沫,大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,“你个小痞子。”
  
“贺天,我妈相信我。”莫关山踹中了一人的胸口,嘴里埋了酸楚,“可她说,没有哪个女孩愿意让侮辱了自己的混蛋逍遥法外。”
   
“所以呢。”
  
“她头一回允许我打架。”
  
  
雨水混了血迹,泥泞不堪。
  
几杆青竹,悠悠缓缓,风里荡骊微波,隐隐绰绰。
  
他们坐在地上,仍由全身湿个透,贺先生的手恶意擦过莫关山受伤的嘴角,忍不住笑出来,“饿了吗?”
  
“嗯?”莫关山疼的抽气,瞧着贺先生破相的脸,抬起的胳膊肘又放下。
   
“回我家,给我做饭。”
  
“……嗯。”
    
“别再把自己卖了,以后有事跟我说,你信我。”
 
“……我妈不让我信变态。”
   
  
……
   
  
他说到这又停下来,我往他身边靠了靠,他说故事的时候不能打断,只消在停顿时间过长的时候,微微抬头。
   
总有人是有手段的,真相大白时蛇立受了处分,见一拉着展正希欢呼,莫关山仍然一如既往不受欢迎。
  
贺先生打那以后最喜欢在大中午的跑去堵人,再拉着不情愿的莫关山回家做顿午饭。
   
一晃大学,他们经历见一的消失,和突然的出现,以至于当见一扑上来时,莫关山下意识一脚把他踹了个远。
   
几年间,贺先生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他变得更加沉稳,更加拥有魅力,不再使劲欺负那个早已不是小混混的莫关山,反而学会了保护,但对方仍对他设有心防,对人总是半信半疑,越来越孤僻。
    
  
“我总跟他说,你要信我。”
   
  
毕业那天,一众人,去了大漠。
  
谁都明白,或许过了今晚就该天各一方。
 
他们并肩齐坐,酒香肆溢,直到黎明,发上沾了露水。
早些天,月亮很大。
  
“贺天,我该谢谢你。”
 
“那以后都来给我做饭。”
 
久久听不见回答,贺先生头回觉得眼睛发酸,全身经络阵阵疼。
  
用一杯酒,把嗓子堵住。
  
“行。”
  
突如其来一个字,含了风轻云淡,惹得贺先生心口都要被浓烈的九酝灼伤。
 
 
然后呢?
 
他没有再讲下去,我偏过头看他,阳台的风渐大,落春里,他睡得熟。
   
贺先生一生未娶妻,更妄谈子嗣,按他现在的年纪,在我老家,那是属于神一级的。
    
所以我还是很敬重他。
 
我甩甩脑袋,想着后来的故事。
   
  
莫关山三十岁那年被贺先生要挟着写下传记。
   
他已经是网络上十分受青年人喜爱的小说家,性格与作品的知名度是相等的,都以乖戾跋扈著名。
  
这天他很任性的把笔一丢,然后躺在花园的椅子上吃着冷饮,贺先生根本就是放纵就是他的一切所作所为,甚至把稿子丢给见一,让一个门外汉瞧瞧下边该怎么写。
  
一次偶然间,在我还不大的时候,我有幸翻了过几页那本已经完结的书,终于明白那时为什么莫关山会灵感枯竭,这简直是一本玄幻宫廷校园大作,比邻里家小女孩的言情小说还霸道。
  
“那是一场无关风月的约。”
  
单单一句话就概括了送伞事件,而莫关山居然还没有掐死贺先生。
  
我不得挠挠脑袋,真是天降的忍者神毛。
  
  
莫关山被批评了,贺先生的手指戳着稿子,一边长篇大论,一边敲敲点点,莫关山皱起眉头,眼神里冒着点不耐烦。
  
“我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出现在这本书里。”
  
贺先生的语气不太好,他仰着脖子,来回走了几步,蓦的停住,像是发现了奇怪的地方,他偷偷瞄了几眼莫关山,心虚的表情出现在脸上。
  
他好着面子,思来想去,又蹑手蹑脚的蹭过去。
  
莫关山正在拿着钢笔在纸业底部胡乱涂着什么,“贺天,过去的事情又抹不掉。”
   
“你在吃醋?”贺先生有点不确定,莫关山平静的样子他总会让他觉得自己不被重视了。
 
“没有。”
  
“既然你在吃醋那这本书里就只写你跟我好了。”
  
“他奶奶的,有没有听人说话。”钢笔被莫关山甩在了地上,打了几个圈,露出一点墨渍。
 
“你说的,我都听。”贺先生坏笑着伸手戳了一下莫关山的脸。
  
  
这种气氛是要冒粉色泡泡的。
  
    
在网络上,莫关山的人气从不亚于任明星,处事风格霸道又蛮横,怒怼喷子也是毫不留情,某些方面的观点独特甚至让不少文化圈的长老赞叹。
  
我在贺先生刷微博时见过一张照片,是他与莫关山正值少年的时候,那时他们关系看起来并不好,莫关山眼睛满是防备,而贺先生笑吟吟的像条大尾巴狼。
  
这张照片是莫关山的微博里唯一的合照。
  
因为贺先生当初的威逼才导致莫关山放上来。
   
由于双方知名都度颇高的原因,这张照片经常被炒上热门,不乏一些姑娘的调侃,以往贺先生都置之不理,而那次他居然回复了一个颇为露骨的段子。
  
单单四个字。
   
【再接再厉】

引起轩然大波的当天晚上,贺先生上传了一段视频,那是在旧金山的夜空,似盛夏流火。
   
眼尖的网友发现视频一角,有个红色头发的后脑勺,唏嘘过后,祝福相继不断。
  
然后莫关山的评论被顶到了第一位。
   
【爷脱单了】

  
这样纠纠缠缠几十年,一辈子也就这样过来。
   
两年前莫关山受邀去非洲讲座,至今未回,贺先生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跟着去,但他不能阻止莫关山去帮助那些孩子的梦想,于是,在长达七百多个日夜里,他开始了漫长的等待。
   
  
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我,是一只猫。
   
在莫关山离开的那年出生。
  
现在贺先生的病越来越严重,阿兹海默症让他茫然的时间徒然增长。
   
这样一个以往那么成功的人,也仍然抵不过年岁带来的苦楚。
  
  
我做了一个梦,一梦七十年。
      
梦里,所有人都不再复往日的模样。
   
却总能听见,年轻颇有朝气的声音。
    
再往后就是沧桑,如我当年出生时见到贺先生的第一眼。
    
  
“以后你就跟他姓,《锦瑟》里取个“思”字,就叫莫思吧。”
  
  
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,听见门锁的转动声,本能的警惕趋势我站起来。
   
一个人慢慢走近,带着风尘与疲惫,在看到我的一瞬间,我瞧见了他眼里的一点光亮,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,停留在贺先生身上,嘴角的笑纹扬起,眼中炳若日星。
   
他不算太利索的走过,擦身的一瞬间我似乎能感知到山河都在为他让路。
  
小心翼翼的步子显得他像一个准备恶作剧的小孩,那双年迈的手,一点点抚过贺先生皱纹已深的脸,左瞧右看,像检查着稀世珍宝。
  
然后并不清澈的笑声溺出来,心满意足般在贺先生的额头上印上一个吻。
    
 
秋风乍起。
   
  
“你回来了……”
  
“别在外边睡,我扶你去屋里。”
  
贺先生紧紧抓着莫关山的手,神色有些慌张,“你别走,我怕丢。”
  
莫关山掺着他,步步蹒跚,安抚的拍拍他的手背,“我不走,我牵着你,你丢不了。”
  
我凑在烘箱前,家里灯火葳蕤,浑身温暖的想打滚,爪子揉了眼睛,打个哈欠的功夫——
   
听见贺先生着急辩解的声,“我是怕你丢!”
     
  
窗外雨渐渐大起来,夜色中几圈涟漪,似能砸碎了这天地。
  
年复一年,又见梧桐落叶飞。
   
  
 
  
FIN——
  

 
我好饿啊๛(๑•́ו̀๑)
  
 
  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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