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-
安阳。
战乱让繁华落尽之后又兴隆更盛,帝王殁死之前的壮烈与绝望渲染出来,毫不犹豫穿刺皮肤,从指尖窜入,流淌进心脏,化作无数的丝线穿插其中,每丝每根都带有足以让他痛苦的名讳。
直至埋没于黑暗。
他在夜里惊醒。
梦魇仍萦绕在眼前。
“贺天……”
声里有隐约朦胧的氤氲,嘶哑的转了三个调子,连恨意都带着轻浮。
呆滞的偏过头,借着一点橙黄的烛光,从那薄纸糊的窗子里看见大雪倾城,愣了许久,慢慢瞌上眼,发丝凉到心尖儿上,蜷缩着不敢动弹。
雪花飘零,徒留下荒芜的韵味。
“……”
“莫先生?”
模糊不清的音逐渐透彻起来,是稚儿的细声细语。
手指抚上眉心,转动干涩的眼珠,落入视线的人形晃了几下,他看清了是个约摸十二三的孩子,手里端着碗混了各种怪异味道的草药,不由得皱起眉头。
“出去。”他这一声呵的有些厉,嗓间瞬间泛上腥甜。
小僮被他吓退了一步,那黑棕色的汁水洒出几滴,双手却将瓷碗握得更紧。
“不行啊莫先生!您得吃药身子才能好。”
他直直瞪着上方朱丹色的墙砌,从中仿佛幻化出他无忧的童年,记忆得极为清晰。
儿时所有人都在传。
朝廷这代人才辈出,有一位能担大任。
一把长剑,少年人使的行云流水。
剑法决绝断然,剑指偏锋,毫无生还。
“真真是块好料子,老夫必将此生所学交付于他!”
“跟太子一块长大,这将来定能成世间的名将。”
老一辈的人端着大碗的酒在客栈里笑谈着朝纲小事。
后来都焚死于战火。
“贺天让你来的。”笃定。
“出去,别再浪费那些药材。”
小僮的步子移了又回,转着圈的着急,跺了几小脚之后,像是想着什么,一股劲的跑出门。
他又咳起来,一片白色的花瓣被他吐露出唇,落于掌间,纵横相错的筋脉扎眼的过头。目光灰白的暗沉,蜷指,一点点捏紧。
早在他身居太子之位时,就下令将满城的荼靡砍了,现在看也不过是无用之功。
翻遍佛典查出这花本就是属天上,见此花者,恶运自去,是天降的吉兆。可是这吉对于尘世中的人,并非好事。
那时他只觉得这花寓意不好,却单单听了贺天的话。
是报应来了。
再摊开手,花瓣已化作了细白的粉,生生嵌在掌纹里。
2-
沉雾遮天,白雪停不下的不谙。
他再次醒来,已是入夜。
“你得吃药。”
贺天做在床边,指尖捻着他的发梢,继而划过他的额头,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。
“为什么要抢莫家的江山?”
答不上来了,贺天的手僵着,慢慢抽离。
余觞尚温,月光冷冷。
他的手往脑袋旁抓了一把,捞起几根发丝,划几个圈,缠缠绕绕卷上指节 。
“小时候你犯了错,夫子怎么打怎么问你都不开口,连疼都不喊,一点缘由也不说,到现在还是这样。”
越来越紧,皮肤上勒出细小的红印,握紧成拳狠狠砸在床沿上,发丝齐齐迸断,他红着双目抓向身旁人的衣领,嘶吼着“贺天!!!”
“我的梦里硝烟四起,满目疮痍,你告诉我,怎么办?”
悲鸣居了上位,清欢成了寡囚。
“你弹一曲。”
他的唇被轻轻抚摸,贺天凑进他的耳畔,只觉得这具身体越发的香,托起那节消瘦的下巴。
轻言“跪下弹。”
3-
是爱惨了他屈服的样子,那眼里有厌恶不甘,偏生无能为力。
弯了膝盖,不卑不亢。
抚袖轻扬,琴鸣瑟瑟,如吴侬软语,浅浅作序。
似春风漾过百里繁花一刹那的惊动,夜幕尘埃,浮沉妙到浸入纤毫里。
音色夹了枯冢清辉,渐而变得恨离愁,更不加掩得释放弦线里的淬血干戈,哀悼先王,悲啼烈魂。
“贺天,你可还能听得下去?”
他磨着牙问。
口里像散开了花粉,苦苦涩涩,腻人的厉害。
“为何不能,你悼念莫家而已。”
说的毫不在意,坦坦荡荡。
“你真是一点心肝都没有。”
“我的心肝是你。”
余音还飘在虚空里,拨弄长弦的手猛得攥紧了弦弓,根根埋入血肉。
抬头,笑得猖獗入骨,“妈的……你个贱蹄子……”
“养好病,你才有能耐跟我斗。”
贺天离去的时候给仍跪在地上的他披了件貂裘,毛绒的触感骚挠着脖颈,柔软十分。
他垂着头,几根发狼狈的沾在眼角,只觉得由内而外透出噬骨的冷,连地砖上的寒都上了身。
4-
幼年,他手里拿着条树枝,逗弄泥土间那条粘滑的蚯蚓。
“我说贺天~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呀?”
身旁的人已褪去稚嫩的丰腴,俊朗的眉眼长开,落得翩翩少年。
眉清目秀,文武略韬。
在京都的一众贵蔚公子中脱颖,是待嫁姑娘心尖儿上的人。
听闻被提及势拔了脚边一株嫩草,捏烂在掌心里。
“会。”
他折了枝杈,笑得比昨日生辰庆典时还要欢喜。
5-
自知天命生死荣枯。
念唐汉琴瑟音不绝。
牡丹万人倾慕,穷奇一生惹上潋羡,末了也无非殆尽随波而逐。
上好的檀香木盒里,藏着把利刃,刀面刻下百鸟朝凤栩栩如生。
桌上棋奉乱盘,攥一颗黑子在手心里,想得开,想得开,命里就该有此一劫。
6-
近些日子他睡得越来越久,连被强制灌下的药也总吐出大半。
朦胧间,好似看见一个身影,他知,知那是谁。想看得清明些,视线却如水镜泛上了雾茫。
一寸日光就这样落了下来,他瞧见贺天唇边嗫着轻轻浅浅的笑意,眉角染上金銮,似隔了塞北遥不可及,几乎融进这光里。
连脚边的数数海棠都泛着熠熠,在那青砖上,赤裸裸的。
想些什么?喜成这样。
他翻了身,忽而了然,紧抿的唇轻启,露出一点皓齿,笑你也有此一天。
幼年有小宫女告诉他,海棠别名是断肠。
7-
荼靡……荼靡……
手搭在膝盖上,一点一下敲着拍子。
他反复嚼着句“末路之美”细细碎碎想从中品出点意味 。
“怎么不去床上歇着?”
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,缓缓的按捏。
他歪了下脑袋“我记得了,母妃杀了你贺家百口人命,一夜之间。”
只觉得那双手力道重了一下。
“当年后宫争权夺利,母妃为保尚在胎中的我,只能屠了贺家。”
声儿嘶哑的挠人。
“贺天,想你姑姑害死了多少皇子,如今莫贺两家……只剩你我了。”
“独活一世的滋味如何?”
“你复仇的时候……又可曾想过杀了我?”
三言两语,人世无稽。
懒得回头,身后那双眼里太昏暗,像坟外鬼魅,怀风抱骨。
8-
这一天雪下得格外大。
掌心的白纹已变得温红,延伸到了脉搏上。
咳出的花瓣越来越多,片片沾了血丝。
瞳孔逐渐的涣散,发白。
“……莫关山!”他隐约听见身旁咬牙切齿的声儿。
有赌注压赢的快感。
耗尽力气抬起胳膊,拦过贺天的颈。
将自己的唇送上,磨着嘴角,后被强势的撬开牙关,相纠之间他把口中的花渡了过去,偏头远离。
靠着贺天的颈窝狭促地笑起来。
只鸟停在了枯木上。
9-
他生于炎夏,殒于冬月之中。
连这大好河山,一并入了土。
哪方海棠树下葬着前朝的帝君,后来游历的诗人在此歇息,
辛兀此碑。
只见墓志铭一句,
折柳随君,不问归期。
10-
纸上的安阳有宝刀美人,有五花马,千金碧裘 。入眼的更艳羡,是雕梁画栋,衣香鬓影,祥云瑞蔼,仙乐缭绕。
却实不如家里的牛肉香。
有心意隐匿,万人追迹,已然弃之不倦。
王朝经久洗地,一面归咎他人,一面沉湎昔日他皇恢弘,频更换代,繁荣之貌从未有变。
韶光轮轮,不觉经年。
街上算命先生的手一搭。
生而富贵,不抑凉,孤恨成疾,命不久矣!
摇扇,又言:命数如此,莫生怨气。
他拽住了身旁人欲拔剑的手。
无妨无妨,伸个懒腰。
铜板往桌上一掷。
提着水袋,游走百姓人家里。
三三两两穿巷过,藐一眼那渠墨色,笑叹:我认命,偏生不信你。
酉时。
城内灭了半数灯火,花烛烁烁。
长长绵绵,延了几十里。
阑珊一片。
夜色如墨,挟着微凉习风,抚过杨柳。
众生哗然。
孩提与老妪渐行弯了眉目。
惊诧之间他的手被牵起,腕上套入一节箔璃精湛的红绳,抬眸,正对上一双庄重而严谨的眼。
满满叹息与痴恋。
从兹缔结良缘,订成佳偶,赤绳早系,白首永偕,花好月圆,欣燕尔之,将泳海枯石烂,指鸳侣而先盟,谨订此约。
热闹集市,鲜衣怒马,天涯海角,一生漂泊。
Fin——
都是出鞘便可试天下的利刃,哪屑唱小生戏。
【莫道颜色如渥丹】出自黄滔——《花》
PS:今天又要跟阿花出去玩啦(* ̄︶ ̄)